日落西山头,人约黄昏后。我与紫薇山向晚有约,互相换气,互不付费。满腹的气,满腔的意,掏肝掏肺,我向草树倾吐,草与树不嫌这般肥料成色不佳,照单全收;满山的草,满山的树,她们比我更无私,惟树间之清风,与草上之绿意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我呼之其无禁,我吸之其不竭。我以满肚子废气换其满山间氧气,我吸,草吸,我喜,树喜。相处两不输,只有草与树。
穿过一条街,再横过一条街,我可望见紫薇山了。不晓得此山以前芳名,有某老板盘得此山,便广种博栽,载了大片紫薇树。紫薇树,藤缠藤,叶交叶,花若盛开,漫山遍野,看呢,煞是好看,还能看多久?此路公家开,此树是私人栽,山名被人买断了,山景被人垄断否?目前倒没有,有放风了,以后上得紫薇山,去看紫薇树,要付钱了的。纵树间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取之要付款,得之要付资,是老板之无尽藏也。
莫管远虑,且趁近无忧,紫薇山那边,尚没收费,红男绿女挤满山,是不是趁机在占便宜?这便宜我不占,我反方向走,人迹稀脚,堪我龙吟虎啸。这草非谁种,天种;这树非谁栽,地栽。天地仁,视我为雏子,任我在其间欢腾跳跃,不离不弃,不厌我。做客东家,做客挚友家,再自由再放松,谁能无忌?你来,山不请你;你去,山不留你,来来去去,山都不管你,任你在其间翻天闹,任你在其间打滚吵。无屋处,是屋;无家处,是家;无人处,我才感觉我是人——人多的地方,你觉得你是谁?
左瞅,无人,只有草;右瞅,无人,只有树,还瞅还瞅还瞅瞅瞅,只有落山的太阳穿过林间的黄昏,只有拂面的清风吹过草尖的绿意。领导的眼光,没在;女士的眼光,没在;对面楼头,伸出鹅颈来,骂神经病的那三角眼的眼光,没在。那就撕文啊,撕,撕,撕,把捆贼一样打包包裹的文雅,撕他个稀巴烂,我的形象就这,薄秋裤外全天然。我想赤条条一丝不挂那什么文雅,还我放诞、放纵、放任、放浪的形骸。
赤条条?倒是不敢,却敢旁若无人哦呵,不是旁若无人,而是旁本无人.有人处且自沉默,无人处还不赶快放歌?哦呵,哦呵,呵,呵,呵,呵,呵。我每一声哦呵,如狼嚎,如虎啸,如龙吟,如鬼号;如阮籍那声呼号?还是如王粲那声驴叫?我那声在街头与办公室憋了一日三秋的郁闷与孤愤,撞到一颗老枞树上,弹起老远,碰上了一棵枝叶婆娑的梧桐树,树叶纷纷受惊,乱摇摆。我起嗓子,鼓腹运气,气运风,风运气,满山树叶纷纷传情达意。我哦呵呵呵呵呵,我看到一只鸟从对面山上飞来,藏在叶间觑我,也是啾哦哦哦哦——这鸟觉得地上这两脚鸟好怪——鸟认定我是怪鸟,来看稀奇。我哦呵呵呵呵,鸟啾哦哦哦哦。那声哦呵,弹,跳,弹,跳,弹弹跳跳,最后落到那片叶上?我看到满山叶子,蒙络摇缀,齐齐律动,那是怪鸟之我与我见之怪鸟其哦声在同声共振?
无琴。王维独坐幽篁里,他长啸,他短嚎,是要配一把琴的。我无琴,我的琴是满山的树叶与满山的芭茅草。摘一片株树叶,搁嘴巴,吹拉弹唱,不发琴音,也发一片琵琶吉他声。不,我不摘树叶吹歌。趁这非人间而是山间的当口,我要当主角。我要放喉,歌喉不好,谁晓得?草知,没事,草不笑我;树知,没事,树给我踏节拍。我没放肆过,我在人间没放肆过。青草与绿树,是我知音,我要在山水知音怀里,作死地放肆一回。如果你在人间缺如可以放歌的朋友,那么,你到山水间来吧。嗯,紫薇山,我是来隐一下的。山不是我的,人家买去了。我只能偷得黄昏片刻,逃离人间,趁着主人不在,趁着主人没设收银台,山水暂不收费,隐山一晌,纵歌一回。
山不高,树也不密。山脉有山顶,山顶是起起伏伏一顶又一顶。其他山顶,都被老板栽了紫薇树,紫薇树逶迤而栽,栽成一条蜿蜒的龙。我不去,我不占人家便宜,我要去的是一处光秃秃的山顶。山顶不高,足够瞭望这个城市,瞭望这这那那街街道道上的车水马龙。我瞭望城市干嘛?我不瞭望。我只瞭望山风,瞭望白云,瞭望太阳落山的黄昏。脱掉上衣当旗,空中舞,对风嚎。国际悲歌歌一曲,狂飙为我从天落。光条条一身,居光秃秃一顶,舞舞舞,舞衣襟;乱乱乱,乱心绪;唱唱唱,唱山歌;吼吼吼,朝天吼。自从上山得了神经病,我就在山上精神多了。脸面放开了,动作放开了,衣襟扯开了,心情放开了。我朝老妻喊:婆娘,你走开,我要骂了:××的世界,我靠。在汉字里头,洁词或都乏力,或只有脏语,才蕴含无限爆发力——我面目被雅词包装日久,兄弟,可否让我长空一啸,吐一个脏词?吐一回脏词?就一个,就一回。
我能在会议上脱掉光膀子吗?不能;我能在办公室撕开喉咙吗?不能,我能在街头巷尾汗水与泪水混流,独魔乱舞吗?不能。我只有到得山顶,我撕掉斯文,扯开衣襟,从丹田运气,从唇边送气,将一股股压缩在腹间的恶浊气,托与山风,排泄一空。嗯,只有到得天地间,我才可以像个野孩子,向山野撒撒野。没有地方可以安放我的性情与心情,只有这山那山,只有这水那水,只有山间之明月与江上之清风,许我自由,容我自在。 [正文结束] |